楊勇３歲那年，他的父親戰(zhàn)死在解放襄汾城的戰(zhàn)場。楊勇記得這一天，他的家里突然來了很多人，圍在他的母親周邊，細(xì)聲地說著什么，然后他就看到母親昏厥在地，而前來的那些人趕緊將母親扶到床上，不斷安撫，最后大家一起號啕大哭。
事后，母親告訴楊勇，他的父親楊英俊被敵人的炮彈炸傷了腿，后因傷口包扎不及時，來不及搶救就犧牲了?！巴蓿惆质怯⑿郏趹?zhàn)場上拼死也沒有后退一步，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你要向他學(xué)習(xí)……”記憶中，母親就是這樣對楊勇說的。
于是，在那樣的歲月里，楊勇第一次知道了“英雄”的含義，那就是像父親一樣的人。
偉大的計劃
９歲那年，楊勇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在父親的陪伴下玩耍，總會有一種孤單的感覺，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甚至?xí)购薷赣H，為什么要離他而去。
“你爸是英雄，是隊伍里的團偵察參謀，他的犧牲是偉大的，你不能怨他，不信你就去問問你爸的老戰(zhàn)友，他們會告訴你一切的。”一次和母親的爭吵中，母親看著滿臉稚氣的楊勇無可奈何地說，“去尋找你父親的身影吧，你會知道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睂ふ腋赣H的身影！母親的一席話，讓剛剛懂事的楊勇思索萬千，對于父親，他是熟悉的。
“白凈的臉、五官端正、身材瘦高，經(jīng)常穿一身淺黃色八路軍服。”“善用雙槍，經(jīng)常出入敵營偵察，槍法非常準(zhǔn)，抗日期間，日寇、漢奸常聞之膽怯。”“當(dāng)年臨汾汾東支隊隊長尚坦曾評價其是一個很好的革命戰(zhàn)士。”
……
對于父親的革命故事，楊勇早已從父親的戰(zhàn)友那里有所耳聞，這樣的父親在他的心中是熟悉的，因為他的父親是英雄。但是，就是因為這樣的熟悉，讓他對父親的存在產(chǎn)生了困惑，這股困惑直接變成了陌生。
“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呢？”“父親會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玩嗎？”“父親到底長得什么樣子??？”現(xiàn)在的人，緬懷親人時，常會對著親人的照片發(fā)呆，看著照片里這個人的樣貌，想著他活著時的點滴。而在抗擊日寇的年月里，照相是一件談何容易的事情。
在楊勇的記憶中，家里根本沒有父親的照片，對于那時只有９歲的楊勇來說，腦海中漸漸模糊的父親的樣貌，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種陌生，更是一種殘忍。
找到父親的照片。不知不覺中，楊勇將這個目標(biāo)列入了自己的人生計劃。
父親的照片
１４歲那年，楊勇從父親生前的一位老戰(zhàn)友那里獲得一個重要的消息：在臨汾西山的一個小村子里，可能還保留著他父親和別人的合影。這是一個重要的消息！重要到在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楊勇就已經(jīng)不再考慮去不去的問題，而是在考慮該帶多少干糧去的問題。
他從家里帶走了４個饅頭。他知道西山在哪里，但他卻不知道究竟該去西山的哪個村子，因為父親戰(zhàn)友提供的信息中，沒有那么全面的提示。不過，這并不影響這個膽大的少年。他準(zhǔn)備妥當(dāng)，離開了家。
楊勇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出行的第一站，并沒有直接去西山，而是去了父親曾經(jīng)的一個老部下家里。在這個老部下家中，楊勇仔細(xì)詢問了父親在抗日戰(zhàn)爭時曾在西山活動的情況，最后終于確定了幾個村子，而這時，他才真正踏上了征途，去尋找父親，去尋找父親的照片。
一上午的行程，楊勇終于來到其中的一個村子。他本想去找村里的支書詢問情況，卻被一群和他同樣大的少年攔住了去路。
“你是哪的？”一個個頭很高的少年不懷好意地問楊勇。
“城里！”楊勇說。
“你來這里干啥！”高個少年狠狠地推了楊勇一下。
“找我爸！”楊勇沒有還手，也不敢還手，情急下，他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你爸在哪？”高個少年依然不依不饒地問著。
“他死了……早就……”楊勇低聲地說著。
“你爸死了！哈哈哈，你爸死了，你怎么找他！”高個少年毫不在乎地開著玩笑，那神色似在懷疑，似在質(zhì)問，似在嘲笑。這一刻，楊勇沒有再說話，而是揮動拳頭朝這個少年狠狠地揍了過去。
這場架，楊勇沒有占到任何便宜，他被那幾個少年痛揍了一通，直到一個老農(nóng)制止了這一切，拉起他，看著他，思索半天后，小聲詢問著：“你爸是誰？”“楊英??！”楊勇大聲地喊了出來。
這一刻他是委屈的，委屈到他開始怨怒自己的父親，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如果父親還活著，自己不就不用遭受這一切了嗎？
最后，楊勇如愿找到了父親的照片，因為老農(nóng)在得知這個情況后，什么都沒有說，而是把他拉到了村支書的家中，他指著墻壁上的一個合影照片對他說：“娃，這就是你爸！”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攝影技術(shù)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般先進，但是對于那時那刻的楊勇來說，那張看起來早已褪了色的老照片卻是那樣的清晰，清晰到他可以看到父親的面孔、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清晰到他可以感覺到此時此刻父親就站在他的面前，慈祥地看著他。
楊勇最終得到了這張照片，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一個開端，讓他開始留意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合影，直到現(xiàn)在，他手上已經(jīng)擁有了十幾張父親的照片。
父親的影響
１８歲那年，楊勇參軍到了北京。對于能夠來到北京這件事，他是非常開心的，不是因為可以見到天安門，而是因為他知道，父親曾經(jīng)最為親密的戰(zhàn)友就在北京。即便是在成年以后，他依然沒有放棄尋找父親，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楊勇要的不再只是父親的照片，而是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
有人說，父親對孩子的影響是這個孩子一生的財富。在楊勇的記憶中，他是聽著關(guān)于父親的英雄事跡長大的，他的腦海里裝滿了父親的故事。但故事始終是故事，他沒有切身體會，沒有親眼目睹，沒有心靈的震撼，所以父親對他的影響又是渺小的，渺小到只局限于他人的訴說之中。
“你知道你的父親是怎么死的嗎？”在一次交談中，楊勇父親曾經(jīng)的一位戰(zhàn)友突然問了一個這樣的問題，只是詢問者并不知道，對于這個問題，楊勇是非常抵制的。
“打日本人光榮犧牲的唄！”楊勇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因為在他的世界里，父親是一個偉大的存在，又是一個渺小的存在，他的世界里，父親只活在故事中，他從一開始就不愿意去提及父親在現(xiàn)實世界中已犧牲的事實。
“你的父親是一名軍人，是一個為了崇高理想而愿意放棄生命的革命戰(zhàn)士，他完全可以避免犧牲，但是，他不怕犧牲，他是為了新中國的成立，所以才選擇犧牲?！备赣H的戰(zhàn)友看出了楊勇的心事，他希望楊勇可以繼承他父親的衣缽，不只是繼承所有故事中那個智慧與勇氣的化身父親，更要繼承一個軍人的軍魂。
那天的聊天，讓楊勇收獲頗多，雖然聊的依舊是故事中的父親，但楊勇第一次認(rèn)真地聽完父親犧牲前的點點滴滴。
早已經(jīng)過了哭鼻子年齡的楊勇，這一次抱頭痛哭，他一直以為故事中的父親是為了抗擊日寇才去殺日寇，卻不知道故事之外的父親，首先是一名軍人，是一個擁有軍魂、擁有崇高理想的軍人。
楊勇第一次認(rèn)真地了解了故事之外的父親，他在之后選擇了父親的影響，繼承了父親留下的軍魂。
英雄的贊歌歲月流逝，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楊勇漸漸步入老年。在他的一生中，父親始終是最重要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積累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照片、故事、手稿，只要是父親的，他都要詳細(xì)地記錄下來，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本厚厚的資料。他告訴自己，要將父親的一切傳遞下去，讓后世的子孫都知道他們的前輩曾有過的輝煌事跡。
２０１２年，已經(jīng)６７歲的楊勇回到家鄉(xiāng)，陪老母親看病，在醫(yī)院中，與老母親同一病房的病友，是一位來自洪洞縣的九旬老人。在閑聊之余，楊勇對這位老人說起了自己的父親，卻意外得知，這位九旬老人竟然也知道父親的故事。
病榻旁，楊勇端坐在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自從在醫(yī)生那里獲知母親將不久離開人世后，他傷痛不已。眼前的母親，在父親犧牲后，吃了很多苦，從沒享過一天的福。想起這些，楊勇心痛不已。
“旁邊那個人不是說知道你爸的事情嗎？他都知道些啥？”楊勇的母親在清醒的時候，突然問道。
“都是我爸當(dāng)年殺鬼子的故事，你都知道的?！睏钣掳参恐赣H。
“給我說說看……”老人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我爸的事咱們不是都知道嗎？”楊勇不愿意母親分神，想讓母親多休息一會兒。
“可我就是還想再聽聽……”老人拉過兒子的手，努力地坐了起來。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楊勇的父親曾在洪洞縣韓略村帶領(lǐng)當(dāng)時的汾東支隊配合三八六旅抗擊過日寇的汽車隊，這件事情被后來的當(dāng)?shù)匕傩站幊闪隧樋诹铮敝两袢找廊粡V為流傳。楊勇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事情，并根據(jù)那位來自洪洞縣的九旬老人的講述，記錄了下來，并說給了母親聽：“陰歷九月二十六，老百姓剛剛收罷秋，秋收畢，麥種完，韓略來了個特殊連，楊連長（楊勇的父親）來布置，通知各村都聽著，上下安加柳村（上安村、下安村、柳村，洪洞地名），南北卦加峪頭（南卦村、北卦村、峪頭村，洪洞地名），青年民兵拿上繩和擔(dān)，準(zhǔn)備跟我去參戰(zhàn)。風(fēng)口上埋伏偵察連，風(fēng)口下按人打招呼，二排去槐木園（地名），防止敵人進碉堡。咱們的埋伏敵不摸，三排布到三條坡（地名），東面高南面低，百姓轉(zhuǎn)移到村西頭，你說哩他講哩，聽見鬼子車響哩，一會慢一會快，一會來了十三輛，頭輛走二輛來，前車已到韓略了，八路軍手榴彈一直往下甩，炸的鬼子翻了車，槍聲響手榴彈炸，打的鬼子全飛啦……”
注：楊勇本名為楊柏勇，現(xiàn)年６７歲，退休前曾在太原鐵路工作。我報曾于２０１１年６月２日刊登的《殺敵英雄楊英俊》一文中，所采寫的就是本文主人公楊勇的父親楊英俊。楊英俊，１９２１年出生，一生都戰(zhàn)斗在太行、太岳山區(qū)、晉南平原，歷任警衛(wèi)員、偵察員、偵察班長、特務(wù)連長、團偵察參謀等職務(wù)，１947年，在解放襄汾戰(zhàn)役中壯烈犧牲，現(xiàn)葬于臨汾市烈士陵園之中。
本文末尾所摘用的順口溜是根據(jù)洪洞縣南卦村村民薛云龍?zhí)峁┱?。薛云龍曾與楊勇的母親同住一間病房，在閑談之余，搜集到這段順口溜。該順口溜講述的是楊勇的父親楊英俊在洪洞縣韓略村一次抗擊日寇時的真實事跡編寫，在當(dāng)?shù)貜V為流傳，讀起來朗朗上口，亦再現(xiàn)了當(dāng)年的真實情景。（記者 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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