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柱
    春天真好！綠樹婆娑，清風徐來。我推著輪椅去公園。俊男靚女，翁嫗頑童，均向我們注目。超越者，則頻頻回首，是否因一清癯老者推一青年？公園很美。假山參差，瀑流飛濺。門前小臺階，我輕踩后杠，前翹輪椅，小輪搭上，大輪抬上。甬道曲折，古磨鑲邊。深綠淺綠，撲面而來。連翹花開了，那極柔和的黃色，讓人憐愛。孩子大學畢業(yè)工作未幾，腿腳冷熱感不同。去醫(yī)院，上北京，各種指標正常，病情卻緩慢發(fā)展。一家人陷入了無底深淵。
    小橋坡緩，沖刺而上。游人注目，好奇，驚訝，感嘆……過了橋，孩子自己操作，游人紛紛相助。我一一感謝著他們。是啊，環(huán)境是美好的，人們是熱情的，應好好生活。愁也一天，笑也一天?？赡菚r想不通啊，我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懇懇做事，我何罪，讓孩子受此磨難？吃不下，睡不著，衣帶漸寬，甲亢光臨！終于查清了：頸椎血管瘺。手術后坐了輪椅。這本應是我這個年齡段的專利，他倒搶先注冊。
    公園無障礙。我們?nèi)潢幭滦菹?，呼吸著沁人心魄的幽香。一株大樹，吊著幾個瓶子輸液。管理人員說，這樣做，移栽成活率極高?？磥磔斠阂卜侨说膶＠?
    連翹花謝了，桐花開了；桐花謝了，槐花開了；槐花謝了，石榴花開了。嫩黃，淡紫，雪白，鮮紅，在陽光和風雨中燦然。濃香淡香，令人沉醉。再去公園，金針花已開。長長的，喇叭一樣披散，黃中微紅，絲絲縷縷，像滲出的血。
    孩子的表現(xiàn)讓我失望。鍛煉消極，吸煙如常。毅力，你的毅力哪兒去了？買回一本《羊皮卷》，希望他    能夠勵志。他卻一手夾煙，一手冰棍，我憋氣，我憤怒，我恨鐵不成鋼！當年在農(nóng)村，缺吃少穿，更無錢花。孩子是從艱難困苦中走過來的，是從千軍萬馬獨木橋上走出去的！現(xiàn)在竟然這個樣子！我痛其不幸，怒其不爭！是的，體質差，同營養(yǎng)不良有關，也和生活習慣有關。計算機專業(yè)，成天趴在電腦上。居無定所，睡無定時，不鍛煉，不戒煙。這代人居然是這樣一種生活態(tài)度。我當年是這樣嗎？初中時父親突然去世，靠助學金，上完初中和中專。來之不易??！一生中，我勤奮工作，堅持鍛煉，努力學習和寫作。
    “眼前有青翠，身后無荒涼”。縱然路途曲折，乃至坎坷，卻永遠有一面理想的旗幟迎風飄揚！人，是偶爾來到世界的，理應珍惜。逝水滔滔，生命短暫。蒼天雖無情，人生應有志。哪怕活一天，也應活得有點意思。頸椎有病，脊骨要挺起來！身體虛弱，精神要強起來！多少重病人，有著何等堅強的毅力，在何等頑強地生活。像張海迪，像史鐵生，像……而孩子竟然得過且過。
    忽地，似乎有個聲音冷笑道：好啊，你氣憤他不像海迪、不像鐵生嗎？你難道不氣憤他咋不像霍金、不像羅斯福呢？我愕然。難道我要求過高了嗎？我僅僅希望他能夠像我一樣努力，像我一樣堅持，而不    是現(xiàn)在隨波逐流。轉而又想，我非孩子，安知孩子之苦？孩子之痛？自己原本無病，還愁出病來。我開始體會鐵生的慈母是怎樣為孩子著想的。那是怎樣一位偉大的母親啊！地壇，那個我并不熟悉的地方，如今常常出現(xiàn)在腦海里。鐵生的輪椅在那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轍印，他的慈母在那里留下了更為令人心碎的足跡。當兒子殘疾后一言不發(fā)地搖著輪椅出去時，她是多么提心吊膽啊！但她又十分理解，兒子心情不好，想獨自待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清靜清靜。她不能陪兒子一塊去，卻又十分牽掛兒子的一舉一動，便偷偷出去，滿園里尋找兒子?？烧业絻鹤訒r，又不能讓兒子看到自己。只能自言自語，自己安慰自己！心，就這樣一點點碎了。多么偉大的慈母?。ゴ蟮拇饶?，才孕育了一顆偉大的心靈。
    是的，我未能理解孩子，但實事求是說，我是給孩子們做出了榜樣的。然而，榜樣的力量是有窮的。
    效者自效，慵者自慵。這一代，是慵懶的一代！那個聲音好像又冷笑起來：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向他要毅力，你培養(yǎng)他毅力了嗎？我再次愕然。但不服。誰培養(yǎng)我呢？父親早早去世，雖然僅十幾歲，但作為長子，理應承擔家庭重擔，不成梁，也應是柱！我自覺！他自覺嗎？那個聲音這次嚴肅地說：培養(yǎng)難道就是    說教嗎？父親去世了，艱苦生活來臨，艱難環(huán)境直面。是這位嚴師培養(yǎng)了你，錘煉了你！你非自覺，乃被覺！我悚然。我肅然。心中開始翻江倒海。
    天氣漸熱，花們凋謝。但那滿眼滿地的濃郁綠色，泛著青春壯麗的色彩，哼著愉悅人心的和聲。熱氣開始蒸騰。我們出公園，上大路，去高架橋下的陰涼里休息。一路上，汽車涌流，前后交錯。我瞻前顧后，左顧右盼，等待時機。不知諍友正為我和我的孩子拍照。且發(fā)來短信：“你推著孩子在街上走，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內(nèi)涵是如山的父愛和與命運抗爭的縮影。”是嗎？我是個稱職的父親嗎？自己從小吃苦受罪，就不想讓孩子也重蹈覆轍。于是，從小學到大學，生活費全包；從轉學到就業(yè)，跑手續(xù)全攬。孩子有困難就等著。老爸則像只老母雞，把翅膀張得溜圓，護著并不幼小的雞雛。孩子的腳爪，有為覓食剝落的指甲嗎？孩子的翅膀，有為風雨凋零的羽毛嗎？在鐵砧上鍛過嗎？在熔爐里煉過嗎？我居然把孩子舉離了大地，即使安泰也沒有了力量！趙太后的護犢在重演，而醒悟卻被拋棄！這真是一個悖論。一個怪圈。上代人篳路藍縷，經(jīng)風歷雨，就想讓下一代坐享其成，免受錘煉。
    下一代便溫室成長，少鋅缺鈣。父母們都想望子成    龍，可行動上卻常?！笆棺映上x”。荒謬的行為與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馳，這是為什么？今年的夏天似乎熱得更早些。桃子上市，花已成果，果也變核。公園里游人寥寥，但所有綠色植物均繁榮昌盛，欣欣向榮。地面上曾經(jīng)稀稀落落不大起眼的小草小花，如今也長高了許多，繁密了許多。
    它們也在這風雨交加的季節(jié)里，爭時間，搶速度，奪回屬于自己的一份責任與驕傲。那株曾經(jīng)輸液的大樹，早已挺過了移栽期的艱難，枝繁葉茂，濃綠欲滴，巍巍然矗立于公園門側，向游人昭示著自己的抗爭與偉岸。
    生物同它的環(huán)境相適應，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成長是同惰性作斗爭的結果。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安逸舒適，銹爾于毀。條件艱苦，就逼上“梁山”，創(chuàng)造業(yè)績；環(huán)境優(yōu)越，則坐享其成，紈绔頹廢。這樣一個極其淺顯，誰也清楚明白的道理，付諸行動時，卻如蜀道之難，非逼，則不上“梁山”。這究竟是為什么？我終于掌握了操作輪椅的全部技術，也鍛煉出了拽輪椅上臺階的力量。家雖一樓，也有六個臺階。
    下臺階要技術，而上臺階則需力量。沒有什么輪椅操作指南，僅僅是我自己不斷實踐而已。是的，不斷實踐，才進入了操作輪椅的自由王國！輪椅繼續(xù)前行。我右手扶把，左臂甩動，同輪椅并排行進。那迎面的、后來的眾多目光里，少了許多驚訝和疑問，多了些平常和理解。謝謝！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我們這道獨特的風景，我們?yōu)榇蠹夷軌蚪邮芎屠斫舛吲d而感謝。更希望大家能夠理解我們的反思，解讀我們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