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裝著老屋,老屋裝著母親年輕的歲月和我的童年,常年蝸居在我心深處,以文字,以夢,以毒藥的形態(tài)鉆進我思鄉(xiāng)的血脈,在體內(nèi)繭似的裹著,相安無事或者翻江倒海。
回憶中故園的木柵門緊合,一副不想隨意讓人翻看的樣子。我顫抖著解開童年的紐扣,最先看見土坯的院墻和灶房,腳下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土地,滿院的楊樹迎風,樹梢上輕揚著母親的油鹽醬醋和我幼時的書包。那些愁苦的日子,母親像是一棵被屢次砍伐又重新萌發(fā)的樹,眼里常蓄滿淚水,內(nèi)心卻愈加堅強。
母親向來要強,農(nóng)村人特有的雖樸素卻勢力的無處不在的目光,令她小心眼兒卻自尊地一生不輸任何人。然而恰是這份母親引以為傲的、甚至迷惑了(原諒我的悔,是我的疏忽吧)至親至近的父親和兒子的忍耐,給了母親致命一擊。我認真思考著我生活的世界,卻不曾舀出哪怕一勺時光思考,從年輕的女子到半百的老婦,母親柔弱的肩膀何以承載這瑣碎生活的千斤之重。
母親的生命純粹而富有,風雨知道,在大地的賭桌上,母親押下一生的歲月。在每一次播種和收獲的時刻,那些拔節(jié)的莊稼和成熟的蔬菜,是母親滿載而歸的喜悅。那兒行千里的雙雙布鞋,那養(yǎng)我成人的餐餐飽飯,那煤油燈下的縫縫補補與洗洗涮涮,是一部用生命寫成的龐大史詩。
我日夜仰視院墻外高遠的夢想,完全無視母親面朝黃土的背影瘦弱蒼涼。我何曾想過,當我意氣風發(fā)地睜大了眼打量這世界時,身后那雙漸花微瞇的眼睛始終在背后凝視著我。我無法想象多少次母親伸長了脖子,聆聽路口的足音。河越來越瘦,樹越長越高,我離家越遠而母親日漸蒼老。如今,那曾茫茫彌漫的關(guān)于兒子的懷想,那份生我養(yǎng)我疼我知我的檔案隨母親一起,安睡在她生前辛勤勞作的土地上,日夜守護著母親一生深愛的莊稼,靜如止水。
遠近,幾個放牧的小娃兒,趕著各家的牛啊驢啊羊啊,在河樹掩映下三兩相攜遠去,歡笑亦隨奔跑跳躍緊隨。亮的水洼隔岸,窗外無限高遠處,目光所及之物,皆為眾生。風來一切皆是幻象,再無人喚兒歸家……
今夜,我在悲痛且住的間隙捧著母親凌亂成風的名字,領(lǐng)母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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