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一樹春意濃

郭清海

　　年裹著日子一天一天朝前滾，倏忽之間又是初春。近來常覺懷舊，每每攜家人歸鄉(xiāng)，會被老宅風景吸引，似乎能看見過往，奶奶還在，顛著小腳爬一架木梯，閣樓上晾著黃杏，她笑吟吟下來，圍裙里兜幾顆，總是金黃燦爛，咬一口能甜到心發(fā)顫。

　　1912年，奶奶出生在河南一戶農莊。其時風盛，遙遙漫進村莊的疾風像裹著黃河沙地的強大命運，她張開嘴不停啼哭，像是早就知曉了自己一生的艱難歷程。三年后，奶奶隨父母踏上逃荒之路，一根細長扁擔，兩只破舊柳筐，奶奶和姐姐隔著一扁擔長的距離，四目相望，難以攜手。逃荒路何其艱辛，奶奶畢生沒有忘，及至年長，及至年老，及至流連世間的最后一刻……

　　據(jù)父親講，奶奶嫁到夏縣胡張鄉(xiāng)朱村時只有十七歲，她不停勞作，家里田里一把好手，相信只要肯出力，只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幾畝薄田就能養(yǎng)活全家，就能過上好日子，就能讓一雙兒女吃飽穿暖。她以為自己唯一需要戰(zhàn)勝的是饑餓，卻不料會有接二連三的災難如同一群強盜掠走她的幸福。

　　20世紀40年代初，爺爺和奶奶坐在院子里乘涼，一雙兒女坐在席面上，風掠過老宅微微吹拂，一時的安適使他們忘記了戰(zhàn)爭，忘記了一墻之隔仍然存在的紛爭。直到一聲呼喊響起，爺爺出于本能“哎”了一聲，站起身，離開妻兒，朝著黑暗里走去，也走向他的命運。父親后來回憶，他聽到了怒罵聲、拳腳聲，棍棒械具相互撞擊的聲音，奶奶死死壓著他們不讓動，直到“啪啪”兩聲槍響。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鉆進老宅，奶奶癱坐在地上，聽任村民從四處聚攏來，從枯井里拉出爺爺。

　　那一年，奶奶只有三十一歲。

　　父親說，那一夜，奶奶的頭發(fā)掉了一大半。

　　奶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十七年后，災難會再一次襲擊她——二十九歲的姑姑在出嫁后因病去世。在姑姑唯一留存的照片上，我仍能看到她過去的芳華，奶奶每每看過去，眼眸里的不舍留戀像絲線一樣慢慢聚攏，會把她自己關在牢籠里。

　　那時懵懂，不知奶奶經歷苦，只覺奶奶脾氣暴，常在家里拿著雞毛撣子亂摔，嘴里罵罵咧咧，看誰都不順眼。有時性起，小腳顛到閣樓上，拿起啥都往下摔。及至成年，才理解奶奶的苦，是心氣不順，借物排遣，也便想起每一次，她都要自己承受，打破的西瓜，自己一勺一勺吃，打爛的器物，自己一片一片收，拋出去的狠話，自己一句一句拾起來，像一只受傷的獸，一個人噬舔傷口，一個人療愈，一個人吞下生活所有的苦。

　　好在父親爭氣，1958年考入山西省輕工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先后在晉東南地區(qū)輕工業(yè)局、晉東南地區(qū)模具廠、臨汾地區(qū)物資局、臨汾地區(qū)五七干校、臨汾紡織廠、侯馬紡織廠等地工作，全家人的生活條件也因此慢慢好轉。1981年，父親在調任侯馬紡織廠后決定不再奔波，便將全家人接過來一起生活，奶奶總住不慣，每次來了只待幾天，就提著小包袱離開，自己去火車站坐車。當時我總在尋找奶奶的過程中責怨，人那樣老，一個人坐火車，萬一丟了怎么辦，摔了碰了怎么辦，更想不通，為什么每次都要偷偷離開。如今回想，奶奶離不開老宅老院，因為那里有她一輩子的回憶，有爺爺和姑姑的氣息，有她一生的幸福和苦難，她就像把根扎在老宅里，拔不出來，動一動都會心疼。而父親的愛，對奶奶而言是束縛，她無法言說，只能選擇偷偷離開。

　　后來奶奶不小心摔斷腿，醫(yī)囑要用鐵錘吊著，便于讓裂開的骨頭重新長在一起，但奶奶總淘氣，趁人不備，就要將鐵錘拿掉，或者把它放在腿面上?，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奶奶已經八十歲了，卻像個淘氣的小女孩，被人揭穿時不吭聲不辯駁，低著頭，乖乖將鐵錘放下去。可是等下一次，她又故伎重施，導致骨頭沒有長好，留下瘸腿的毛病，直到去世前仍舊沒有痊愈。

　　1993年秋季，奶奶在睡夢中離世，享年82歲。其時細雨迷蒙，老宅在雨聲里一片安寧，像一位疲憊的遠行客終于回到故鄉(xiāng)，抖落一生的風塵，將艱辛迷茫失望困惑擱置到遠方，獨自在故鄉(xiāng)的大炕上安穩(wěn)。

　　又隔了14年，父親追著奶奶而去。有時我會想象，在空茫處，在另一個時空，爺爺、奶奶和姑姑、父親，仍舊坐在一樹杏花下面。春意正濃，一家人圍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放著四只碗四雙筷，四個人深情凝望，只愿歲月長長，親情不散，一家人能守著彼此，走到地久天長。

　　老宅春意盎然，各色樹木仍在風中招搖，一如奶奶還在的模樣?，F(xiàn)在我也到了懷舊的年紀，喜歡回到老宅，順著痕跡尋找，像看見一幅幅畫面：爺爺笑著迎向我;奶奶仍在顛著小腳爬上高高的木梯;姑姑正在栽種老杏樹，她的歡笑聲穿透時空阻隔，清晰地浮在老宅上空，有如一首古老的歌吟。而父親，則用睿智深情的雙眸凝望，指引我走過每一天。

　　我想，這一樹春意，會像家族故事一樣世代流傳吧。遠處，我的兒孫們正在朝著老宅走來，走向他們的過去，走向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