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園是我曾祖父開墾的,在老家的屋后。
在過去許多個春風(fēng)吹拂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聽到竹子抽枝拔節(jié)的聲響,尤其是在那些寂靜的夜晚,或帶有星月,或是細(xì)雨霏霏,竹筍們用頑強旺盛的生命力,從土中拱破被竹葉覆蓋的泥土,茁壯成長。而后與林中其他成林的竹子一樣,隨風(fēng)搖曳,搖成一種鄉(xiāng)村風(fēng)景,搖著歲月,覆蓋起家族的往事。有人說,屋后有竹,是家族興旺的象征。村中也有人說,正因為有這一畝竹園,沈娘才賴以生存。
祖父曾對我說過,我的曾祖母,是在一年的農(nóng)歷正月十六被曾祖父從她娘家背回來的,她一手拎著一個梳妝盒,一手拎著一包衣服,如此算是嫁到了曾祖父家。當(dāng)時,人們都叫她沈娘,是因為她姓沈,又是姑娘家。剛過門的沈娘,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也很孝敬公公和婆婆。在那個食不果腹的年代,曾祖父想在屋后開辟一個竹園,這樣年年開春就能吃上新鮮的竹筍。正當(dāng)園子開墾好,其他三周的土籬笆墻已砌成,第一棵竹子在園中被移植栽下后,我的曾祖父就要被擴軍。這是不是他命中早有注定?我們無從驗證,反正那是沈娘苦難的開始。
就在曾祖父離家后的第一個春天,也只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屋后的竹園里,一棵細(xì)小的竹筍破土而出,露出尖尖的角,沈娘那個喜出望外呵!她立在竹筍邊,一高興嘔吐了—— —這是沈娘獲得的又一個驚喜。從此,在她的心中,便有了兩個后生。春天里,朦朧的細(xì)雨是有營養(yǎng)的,滋潤著剛出土的筍兒,像沈娘肚子里的羊水,孕育著另一個生命。微微的風(fēng)從村口吹過來,拂過她的臉頰,瞑瞑間,沈娘好像感覺自己的丈夫并未走遠(yuǎn)。這一年,她才十九歲。
十九歲的沈娘從此擔(dān)起了全部的生活重?fù)?dān),也挑起了沉重的思念和漫長的等待。丈夫走后,年年沈娘除了照顧好老人和孩子外,還精心開墾著屋后竹園??嗯c累沒有離開過她,也有人勸她改嫁,她卻忠心于我的曾祖父,毫不動心,覺得丈夫走后留下了根,他一定會回來。這就是希望!這希望支撐著沈娘獨立生活的勇氣。
她年復(fù)一年地忙碌著,或耕耘,或砍柴燒飯,里里外外都有她閃動的身影。竹筍年年長出,竹竿年年長粗,老竹加新筍,最終讓近一畝的竹園變成了竹林。看著娃子長大了,竹子成林了,沈娘打心眼里高興,只是我的曾祖父一走杳無音訊,天到是黑的時候黑,白的時候白,黑白之間歲月輾轉(zhuǎn),老了沈娘。
日子就是這樣冬去春來,四季更迭。而沈娘心中對丈夫的思念如同一個滾動的雪球,在煎熬與等待中越滾越沉。即使兒子也已生兒育女,家里兒孫滿堂,但聽到風(fēng)吹進(jìn)屋后的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她就徹夜難眠,睜著雙眼,望著窗外,有時按納不住自己的心情,便干脆坐了起來,仰面對著屋頂上的瓦礫發(fā)呆??嗫嗉灏镜纳蚰锞瓦@樣熬成了婆婆。1945年,丈夫的噩耗終于傳來了:在與日軍會戰(zhàn)中,他不幸犧牲。聽后,沈娘便一臥不起,哪怕是春風(fēng)和日,竹筍滿園叢生。為了自己一生預(yù)約的守候,她終究離開了人世。聽說,時年的那場大水,我家的竹園也遭到了重創(chuàng)。從此,有關(guān)竹園和沈娘的故事,如同歲月的影子一般在流變的時空中飄忽。
我的曾祖母,就是這樣一個用女人的堅韌和苦難,將人間真情和傳統(tǒng)貞烈的操守底面納得如此瓷實的人。
作者:石澤豐
責(zé)任編輯: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