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精通音樂的夔的一段對話中,舜提出自己的音樂思想:“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边@段話既是闡述音樂思想,更與儒家提倡的修身之道相吻合。與此類似的表達,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論樂之語,二者都是就音樂而闡發(fā)議論,但其重點又不僅限于音樂本身,而是放在音樂的效用之上,即音樂的教化作用上。《禮記·樂記》云:“禮樂之說,管乎人情?!庇衷疲骸笆枪氏韧醣局樾裕葦?shù),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fā)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褂H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薄盾髯?middot;樂論》亦云:“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賢王謹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可見音樂與人的品格修養(yǎng)、社會秩序之間,是可以互相轉(zhuǎn)換的。
轉(zhuǎn)換的原則則是中和之德,前引《堯典》之文正是如此。藝術上的中和之美,與政治上的中庸之道又密不可分。《尚書·洪范》云:“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斌w現(xiàn)的是政治上的中和。孔子所說的“《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關注的則是藝術、道德修養(yǎng)上的中庸之道?!吨杏埂犯前阎杏怪琅c中和之美直接統(tǒng)一起來:“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而此類觀念,在《堯典》全篇中屢次出現(xiàn),前引“允恭克讓”“協(xié)和萬邦”“于變時雍”“惟刑之恤”等莫不如此,甚至有學者認為《堯典》全篇即是“以中和之美的語詞為中心形成天下為公的美政理念”。結(jié)合《堯典》文本的形成時代,我們似乎可以說作為堯文化核心理念的集中體現(xiàn),《堯典》所反映的種種思想,如中和、孝道、選賢舉能、寬愛禮讓、德政、恤刑、樂教,正是春秋至戰(zhàn)國時期儒家文化的生動體現(xiàn)。或者說,正是因為這些品質(zhì),堯舜才能成為儒家文化構(gòu)成過程中的重要開端,成為周公、孔子以來儒家禮樂文明時時追溯的源頭活水、理想王國。
三 堯舜形象在先秦儒家禮樂體系構(gòu)建中的確定
天命雖靡常,民情卻可見,因此執(zhí)政者要“無于水鑒,當于民鑒”,以民意為指導,因為即便是上天也需借助民意才能有所體現(xiàn),此所謂“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因此,可以說,在周人看來,民較之于天命更為重要,也更為切實。對于國君而言,施政之時就要以“保民”為準繩,“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使人民安居樂業(yè),生活優(yōu)裕,周家才能“受天永命”,“子子孫孫永保民”。
敬天、保民之外,還需要明德、敬德,由此發(fā)展出周人的德治思想,甚至可以說,儒家的孝道、禮治乃至仁治思想都發(fā)源于周初的德治思想。“德”字在《周書》以及兩周銅器銘文中出現(xiàn)極為頻繁,在甲骨文中則寫作“徝”,表示“行有所獲”,其意義與“財產(chǎn)”、“利益”密切相關。但在金文中,其字形較前卻多了一個“心”字,意思遂迥然不同。《說文解字》云:“德,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也。從直心?!倍斡癫米⒃疲骸皟?nèi)得于己,謂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謂惠澤使人得之也。”都是側(cè)重人心之“內(nèi)”,而最初因物質(zhì)利益而延伸出來的恩惠之義反而退居其次,這樣的解釋與周初形勢以及周公的作為正相符合。郭沫若據(jù)此進而解釋德與禮的關系,他認為周初金文中“德”字從“心”,意思就是把心思放端正,這與后來《大學》上所說的“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一脈相承的。但從《周書》和周彝看來,德字不僅包含主觀方面的修養(yǎng),如“敬”,如“無逸”;同時連客觀方面的規(guī)范,即后人所謂的“禮”也都包含在內(nèi)?!岸Y”字后起,不見于周初彝銘,應該是由德的客觀方面的節(jié)文所蛻化下來的,古代有德者的一切正當?shù)男袨榉绞絽R集下來便成為后代的禮。綜合主觀與客觀兩方面的因素,后世儒家所說的正心修身乃至治國平天下,莫不包含于周人之“德”中,而發(fā)明這般新思想的正是周公。春秋之后,曾經(jīng)無所不包的“德”逐漸分化出禮、樂、誠、信、 忠、義、敬等諸多概念,構(gòu)筑出傳統(tǒng)中國特有的倫理體系。而且由于禮的范圍日漸擴大,以至于上至國家政刑、社會制度,下至民間風俗、思想觀念,無所不包,與周初之“德”范圍正相對應,名稱卻逐漸移替,“以禮代德”也就水到渠成。
孔子的時代,正處于這個轉(zhuǎn)化過程之中,同時,那又是一個禮壞樂崩的時代,功利思潮泛起,士人階層活躍,急功近利,追求當世功名,曾經(jīng)的禮樂制度日趨瓦解,但是以往隱而不彰的禮學思想?yún)s在儒家的推崇下日漸明朗。
至晚從漢魏以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經(jīng)常連稱,儼然成為一個古代圣君的完美系列,代表了儒家追求的政治理想。漢儒揚雄云:“學之為王者事,其已久矣。堯、舜、禹、湯、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其已久矣?!钡搅颂拼?,韓愈明確提出“道統(tǒng)說”,建立起一個儒家普遍認可的圣賢譜系,這些圣君連稱的現(xiàn)象就更為普遍。到了宋代理學興起之時,自堯舜至孔孟的道德譜系已經(jīng)完成,成為當時知識界的共識。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說: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jīng),則“允執(zhí)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幾也。
將“允執(zhí)厥中”的中庸之道作為堯舜以來的圣門心法,從而使儒家歷代相承的道統(tǒng)更為明確,堯、舜形象雖然與其他圣賢有“同質(zhì)化”的嫌疑,但卻“反映了中國文化基本形態(tài)強化并定型的時代需要”,使這些失去特性的圣賢成為全體人民的理想人格,從而提供了傳統(tǒng)社會需要的穩(wěn)定感和道德向心力。(山西師范大學 張煥君)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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