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才
洪洞汾河西岸,歷山山麓,有十八個莊子毗鄰接壤,俗稱河西十八莊。韓家莊是十八莊里的古村大村。
清末民初,韓家莊有八家大戶,人們把它編成了順口溜:“張三韓三加李三,堡子里屁兒和屁眼。東西油坊(fe),泊池上榮和。"我的太祖父就是順口溜里說的最后那位。
太祖父把他的老宅 建在村中十字東面天池街東頭,大門朝南,正對著一路之隔蓄滿了雨水的泊池。人們在泊池里洗衣服、飲牛羊、泡編簸箕的柳條,孩子們在里頭學(xué)游泳。院子西邊是鄰居李秋生家,一墻之隔,墻不高,我記事起,就見兩家人時不時地隔墻拉閑話借東西。
我上初三年級那年,大年初一早上,在院子里放鞭砲,隔壁李秋生家也放鞭砲。父親忽然想起了什么,悄悄對我說:聽你爺爺說過,秋生老爺爺李長法蓋窯時,占了咱的地基,是你太爺爺榮和手上的事。兩家當(dāng)時寫了契約,蓋窯時,埋在了窯下頭。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早漚了??煲话倌炅?。
這個事兒我聽了以后,一直都忘不了,覺得怪有趣。又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是借契,應(yīng)該留在我家,寫在紙上,鎖在柜里,傳給后人,以備討還呀!把它壓在窯下,漚了呢?就是不漚,何日才能重見天日?要不是太祖父家大業(yè)大,放棄債權(quán)不準(zhǔn)備要了。要不就是對方用了心思,不準(zhǔn)備歸還了。太祖父一時糊涂上了他的黑桿子秤。這樣的干法,是個謎!一個謎。
秋生叔已是有名的泥瓦匠大師,他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紅火起來。2012年春天,他要拆了舊窯蓋新房。天不轉(zhuǎn)地轉(zhuǎn),我想起了父親講過的那個契約,誰能料到,它竟還有重見天日的機(jī)會和可能!謎底或許會揭曉。
我自作主張,去找到秋生叔,把老輩子手上的古話趣事,細(xì)細(xì)說給他聽。沒想到,秋生叔聽后也說:我家老人在世時,也留下了這話,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拆窯時咱都操心著。
秋生叔開始拆窯,拆的很慢,很仔細(xì),拆到地基下面倒數(shù)第三層時,高興地大喊:有里!有里!找見了!興才,快來看。我正好在家,忙跑去看:是一塊方磚,用毛筆寫了許多黑字:
借 契
李長法蓋窯,借得東鄰李榮和一塊地基,南北長三丈,東西寬三尺。錢沒給一分,糧沒給一顆。日后重修時,無償歸還。
民國元年荷月
真沒想到老人傳言是真的,也沒想到借契會是寫在磚上的,那自然漚不了。算一算,此事過去了整整100年,字還清清楚楚,是豎寫的,
有些字我不認(rèn)識,是沒簡化的繁體字。
人常說牛皮賬,那是不準(zhǔn)備歸還了的那類賬。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磚賬。也該屬于不計(jì)劃歸還之列吧。何況已過去了三代人。新官不理舊事。不是自己經(jīng)手的事他能認(rèn)嗎?晚上,我悄悄問父親:他們會歸還咱地基嗎?父親說:他還咱就要,不還咱不要。兩家的老人都不在世了,就當(dāng)沒這回事。一個李字掰不開。我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父親說:對,對。你太爺爺光景能過大,就是把錢財(cái)看得輕,把人看得重,知道禮讓。記住了啊!我說:記住了。
第二天一早, 秋生叔拿著那塊磚到我家里來,同我父親商議歸還地基的陳年舊賬。再起新房時,他家果然如契約所寫,把地基如數(shù)歸還給了我家,還請我全家吃了一頓飯。他上梁打頂時,父親也給他送了賀禮,我特意買了兩掛長鞭砲燃放,一是喜慶祝賀,二是檢討我門縫里瞧人。對不起鄰居,也對不起祖上。
這塊埋在地下的契約磚,村里人你來看他來看,來泊池里洗衣服的婦女、泡柳的柳匠、飲牛的老人也順便進(jìn)來看。外村人知道了也來看稀奇。都說是仁義磚。有的人還因此提議,把天池街改成仁義街。
這樣的磚,現(xiàn)在我才知道,應(yīng)該叫磚契,古已有之,多埋在宗祠祖龕座正中地磚下面,內(nèi)容注明訂立契約時間和見証人的姓名,可作為鑒定建筑年代的憑據(jù)。 我們這塊磚契,作用雖然不同,形式卻也類似。
這磚契拆出來以后,由秋生叔收藏起來。不知道為什么,他說找不見了?;蛟S他想,借的地基歸還了,借契沒用了,該作廢了。
磚契不見了,磚契的仁義故事卻忘不了。磚契不見了,兩家鄰居禮讓友好的傳統(tǒng)卻傳了下來,一代又一代。(作者系山西洪洞縣萬安鎮(zhèn)韓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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